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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4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凡一平:我们的师傅

凡一平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
  凡一平,本名樊一平,壮族。1964年生,广西都安人。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、复旦大学中文系。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、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、第十二、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、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
 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,出版了长篇小说《跪下》《顺口溜》《上岭村的谋杀》《天等山》等八部,小说集《撒谎的村庄》等九部。曾获铜鼓奖、独秀奖、百花文学奖、小说选刊双年奖等。长篇小说《上岭村的谋杀》《天等山》等翻译成瑞典文、俄文、越南文等在瑞典、俄罗斯、越南出版。

  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《寻枪》《理发师》《跪下》《最后的子弹》《宝贵的秘密》《姐姐快跑》等等。




蓝上杰 韦燎

蓝上杰和韦燎,曾是我的生死兄弟,这毫无疑问、不可否认。加上老猫覃红色,我们四兄弟,智勇果敢、默契配合,像《加里森敢死队》里那伙恶贯满盈、身怀绝技、上阵杀敌以功抵罪的囚徒。在我们这个团伙里,黄狗蓝上杰最专业,他干的都是技术活。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包、开门锁,那都不在话下,轻而易举。他的绝活是开保险柜。我们小学四年级寒假的时候,去了一趟县城。那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,也是第一次做大生意。菁盛乡太小了,有钱人不多。隔壁金钗乡稍大一点,但一来二去,已满足不了我们的胃口。县城必然成为我们的目标,像经常考九十分的人一百分必然是他的目标一样。都安县城无疑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城市。有好多条街,不像菁盛和金钗,只有一条街。每条街上,人头攒动、熙熙攘攘,像蜂窝一样密集和喧闹。我们像几只小蜜蜂钻进蜂窝里,却要干惊天动地的事情。我们先在县城考察、侦查、踩点,并因地制宜计划了两天,决定对食品公司屏北店下手。临近春节,买肉的人自然多了起来。那天我们盯上的店面卖了足有四头猪的肉,并且卖到很晚。店面工作人员有两个人,一人割肉称肉,另一人收钱。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,收钱的说不卖了,割肉的也说不卖了。收钱的要赶在银行停止营业之前存钱,割肉的确确实实太累了。老猫和花卷这时出现了,他们手里都有肉票和钱。肉票当然是偷来的,好多。两人一前一后,磨磨蹭蹭、啰里啰唆,开口说要五花肉,完了又改口说不要了,要拿来包粽子的猪颈肉,总之磨蹭到银行停止营业的时间为止。收钱的看时间过了,只好把钱放在了店铺的保险柜里。店铺锁上了。两把巨大的锁,像两个老虎头挂在绷紧的锁链上,收钱的和割肉的各拿一把锁的钥匙。这都没问题。问题是进去后保险柜能开吗?黄狗是询问过师傅保险柜的知识和开保险柜的诀窍,师傅也辅导过他,但都是在口头上,或纸上。真正的保险柜,黄狗没见过呀,今天第一次见。他能行吗?当然我们也做好了撬保险柜的准备,甚至是端走整个保险柜的准备,但这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,是下策。夜深人静,黄狗和我进入店铺。花卷、野兔和老猫在外面放哨,分一哨、二哨和三哨,像电影里重要战事的警备一样。面对像水缸一样大花岗岩一样坚硬沉重的保险柜,我是头皮发麻,束手无策或袖手旁观。黄狗也琢磨或盯了半天不动。他像在努力地回忆和遵循师傅的教导,也像是在思考如何灵活运用科学技术破解锁码。就在我觉得黄狗不行的时候,只见他触碰了保险柜。他屏息静气,左耳朵贴在柜面,像医生听孕妇的胎音。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柜面的旋钮,轻轻地来回扭动。只听一小声“嗒”响,他一扯柜门,开了。剩下的事,就我来做了。我把柜里的钱都拿出来,装进口袋里。然后关上柜门,用布擦掉指纹和脚印。然后,我们溜之大吉,逃之夭夭。这趟行动收获不小,足有四百六十元之多。黄狗在这次行动中居功至伟,也令师傅刮目相看。他摸了摸黄狗的脑袋,又抚摸他的手,说你这家伙,脑瓜子活泛,耳聪目明,心灵手巧,了不得。师傅难得表扬人,我们对黄狗羡慕得不得了。但是师傅又说:将来,你的智慧如果用在正道上,一定非富即贵,并且福运长久。你将来赚了钱,一定要多做善事,积累功德,抵消现在的罪孽。师傅看着我们其他人,接着说:包括你们,将来都要走正道。跟着我走不远也走不久的,因为你们现在跟我走的是歪门邪道。你们是不会饿死了,但是完全有可能被打死呀。所以读书才是根本,是正道和王道。黄狗蓝上杰领会师傅的教导最积极,也最到位。他读书用功,成绩优异。高中毕业成为菁盛中学的高考状元,被上海财经学院录取,学的是金融专业。大学毕业他先留在上海一家大型国企,当会计师。然后,他辞职南下,去深圳创业。但发达是近几年的事情。如今的身家已过百亿。他发达后果然不忘初心和师傅教诲,行善积德。光上岭村这座桥,耗资八千万,他捐了五千万。师傅家翻建的这幢楼,想必也是蓝上杰捐助的,他有这个心,也有这个能力。他和野兔韦燎本来就臭味相投,现在又走到了一起。野兔韦燎是我们这个团伙里反应最快的人,什么都快:学得快,跑得快,想得更快,还远。总之什么事情或任务到他那里,不可能完成的都能完成。他是我们团伙的智多星或参谋长。去县城干大生意便是他的主意,或者说他是策划或导演。开始我、老猫和花卷都以为不可能,简直是异想天开。黄狗不置可否,他保持中立,像是野兔与他商量过了。我、老猫和花卷认为,一帮连县城都没去过的人,竟要到县城去大显身手,就像小学没毕业的人要跳级升高中一样,成功的把握或概率微乎其微。况且师傅并不知道这件事情。野兔说:第一,成功之前,绝对不能让师傅晓得我们的行动和计划,否则失败无疑。因为师傅历来把安全和保险放在第一位,他决不会允许和同意这么危险的行动计划。第二,万一行动失败,所有的罪过,我一个人扛。有了野兔的分析和保证,我们的态度松和些了。其实,我们都很想去县城,见大世面。黄狗的中立态度有了倾向,鲜明地站在了野兔一边。野兔又说:一定要一切行动听指挥,严格按照计划的步骤走,做好每个人该做的事情,就能成功。野兔的意思,按现在影视行业的说法,就是听导演的,按剧本演,演好自己扮演的角色,影片就能大卖。在那次行动中,我们都听野兔的指挥和按他的计划行事,果然成功了。那次先斩后奏的行动,师傅表面上是对野兔进行了严厉惩罚,罚他在一里长的河滩来回跑半天。这对长跑健将野兔来说算得了什么呢?不过像是给一个敏捷好学的学生加几道练习题罢了。现如今的野兔韦燎,是一名电影导演。这我肯定知道。多年前他看上我的一部小说,想拍成电影,但没钱买版权。他在北京,是通过电话跟我联络的。我说电影是你导的话,版权我送给你。然后我们还签了版权赠送的合同,是通过邮寄签的文件。后来电影拍成上映了,导演却不是他,编剧是他。我打电话给他,说你是不是把我的小说版权转卖了?他说没有,哪有?我说韦燎,别骗我,影视这行业,我虽然涉得不深,但也是略懂的。于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诉苦,说兄弟,我在北京混得不好,我想当导演,但影视界的水太深了,我没资历,更没资本,只能通过编好本子,先赚点钱,换取人气、人脉,导演我是肯定要当的,请相信我,看在之前我们是同门同学和同行的分上,这件事情,请不要声张。我没有声张,因为我不敢。韦燎一句“同门同学和同行”,像紧箍咒,震慑了我。同门是什么?是名贼韦建邦的门徒,同学也是,是他的学生。同行是什么?就是我们都是贼,或曾经是贼。我们这几个贼,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来往,没有见面,不就是为了回避和隐瞒“同门同学和同行”这一可耻和可怕的事实吗?况且我们还有约定。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。黄狗蓝上杰考上上海财经学院,老猫覃红色考上广西民族学院,野兔韦燎考上广西艺术学院(他一毕业便北漂),我考上河池师专。我们这个团伙中的四名男生,全部金榜题名,成为天之骄子。只剩下我们五个人(没有考大学的花卷也特地来了)的庆贺聚会上,野兔说:我有个建议,或者说我们来个约定吧。第一,从今往后,我们互相之间,不能叫外号了。因为我们都不再是贼,师傅也早已和我们断绝关系,我们不再有师傅了。第二,从今往后,我们不要有过多的来往,最好是不再有来往。因为,我们都已是天之骄子,前途光明。但我们却有不光彩的过去。并且我们都清楚你、我、他过去是什么货色。我们自己清楚就罢了,但如果我们经常聚首的话,别人就会晓得我们是一个团伙,我们的过去,就会像埋在地下的尸骨被翻出来,臭不可闻,遗臭万年。韦燎的建议得到我们其他人的认同,成为约定。花卷后来不理会我的示爱,我认为除了她爱上黄盖云老师这个原因,另一个原因,便是与约定有关。我们足足将近四十年,大多能遵守约定,没有来往,没有见面。但如今我们破坏了约定,因为师傅韦建邦的死。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师傅身边,祭祀逝去的师傅,像一坛尘封几十年的酒,被我们故意或不顾一切端出来,昭告世人和天下。曾经叱咤十里八乡的盗窃团伙,只剩下老猫覃红色暂时没来。蓝上杰和韦燎看见我和韦卫鸾了。但是他俩顾不上与我和韦卫鸾打招呼,而是径直去拜祭师傅。他们捧着香,朝着师傅的遗像和棺材,跪下去,一叩首、二叩首、三叩首。然后他们起立,把香插在香炉里,再半跪着,分别在师傅前方的三个酒杯,斟了三道酒。这一切他们都做得中规中矩、不减不增,像是十分守道和守德的人。那两个跟随来的人,也和他俩一起、一样,看上去一个是蓝上杰的保镖,另一个是韦燎的助理。蓝上杰和韦燎终于来到我和韦卫鸾跟前,大家互相招呼和寒暄。我原以为大家会叙旧。但是没有。谁万一或不经意提到小时候的事情,就会有另一个人打断或岔开,提及的是近来并且是光彩的事。比如蓝上杰近些年风生水起的事业——金融投资。深圳赫赫有名的上杰金融投资集团,便是蓝上杰的王国。他当董事长就是当王。房地产、人工智能、物流、影视业等等,什么都干。他003**3的股票,在2008年我就买了,后来越跌越买,越买越跌。2015年,在股价从96元跌到7元的时候,被我斩仓。我投入的写作挣来的血汗钱,几乎喂了股海里不知哪条鳄鱼。但这个剧痛和巨痛,我没有跟蓝上杰说,此刻我也不打算说。此刻蓝上杰就在炫耀他的股票,已经飙升到110元了,昨天还拉了个涨停,而且封板了,今天应该还要板一个。他的目光朝师傅的灵堂那边转移,补充说:这是师傅在保佑我,善有善报。看着蓝上杰眉飞色舞、志得意满的样子,我把已涌到嘴边的咒骂和血水又咽了回去,像把打落的牙齿吞进肚子里。韦燎的事业也是水涨船高。他终于当上了电影导演,刚拍完一部暂名叫《幸运的酒徒》的电影,投资全部来自蓝上杰的集团,两个亿,请的全是明星。这也就解释了韦燎为什么跟蓝上杰一道来,为师傅送别。因为如今他俩是同盟,又成为一条战壕里的战友,或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。这两只自以为是英雄豪杰的蚂蚱,此刻不忘调侃我和奚落我——蓝上杰:老鼠,你现在混得还不错嘛,虽然是大学专科文凭,也当作家,又当教授了。我说:约好不叫外号了的。你叫我老鼠,那我是不是叫你黄狗呢?蓝上杰马上说:不叫,不叫了。樊作家樊教授,您现在写一千字多少稿费呀?上一节课领多少钱?我说:在你眼里肯定是不多,但已足够让我过上有尊严的生活。蓝上杰说:你还有几年退休?应该快了吧?我说:您是组织部的人,我就告诉您!我的意思是,等你退休了,可以聘请你到我集团公司去干,专门负责集团公司的文化建设。年薪三十万,或者你大胆和有眼光的话,我送你百分之零点零一股份,年薪三十万应该不止。我说谢谢,就怕到时候你又改主意或变卦。所有的预定都是捉摸不定的,尤其是提前好几年预定,就像预定的婚姻或接班人,越提前越不牢靠。现在的私营企业,要么越发达,要么越没落。还是等我退休后视你集团公司的具体情况再定吧。蓝上杰说:我的企业只会越来越好。我预定的接班人是我大儿子,是我和前妻生的,他是留美的金融管理学博士,比我强。言外之意,你还有二儿子,甚至三儿子?没错,和现在的妻子生的。一个五岁,一个三岁,都比较小,因为妻子年纪小嘛。韦燎一旁补充:蓝总夫人比蓝总小二十八岁。我说:这我就放心了。蓝上杰把手搭在我肩上,像拿一根戒尺或一颗试金石衡量我的品德一样,他语重心长地说:一平,我家族的事情,让你操心了。韦燎延续蓝上杰的火力,接着调侃和奚落我:大作家一平,你现在的小说版权,如果我还看上的话,是不会再亏待你了。有钱!我说:我的小说,你肯定是不会再看上了。为什么?我看着早晨戴着墨镜的韦燎,说:因为你看不见,发现不了呀。他把墨镜摘下来,我看见他两眼通红,是连续通宵达旦的结果,但此时此刻,却像悲伤所致。我还是火眼金睛的,他说,小说的优劣,就像人的好坏,我仍然是看得出来的。我说:这样就对了。你不把眼镜摘下来,我还以为你瞎了。韦燎和蓝上杰见从我这里,得不到太多奚落和调侃人的快感,把目标转向了韦卫鸾。卫鸾,亲爱的韦卫鸾同学,韦燎张开双臂,继续说,我多想拥抱你呀,你曾经那么美,从你现在依然保持的肤色和气质,还可以想象你当年有多美!他突然把双臂收回来,让打算投怀送抱的韦卫鸾扑了个空。可惜现在不是拥抱的时候,也不是拥抱的地方。韦卫鸾似乎感觉到了被耍弄,但是她不生气,依然笑眯眯,低三下四地说:韦燎,你当电影导演了,可惜我老了,主角我是不敢想了,你就让我演个三号、四号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韦燎摆手,说不,哪能委屈你呢?你要演我就给你演主角。真的?当然是真的,韦燎说,你演一个老女人,坐在轮椅上,在回忆她年轻时候苦难而甜蜜的生活和爱情。可是我回不去年轻时了呀,我这么老了,怎么化妆也像不了年轻时候。韦卫鸾信以为真,忧伤地说,年轻的我怎么演?用替身呀,韦燎说。那……我老年的戏多?还是替身的戏多?替身的戏多,韦燎说。多多少?很多。老年的你只有两场戏,开头和结尾,占时一分钟。有台词没?没有。那还是主角呀?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,替身戏再多,演的还是你呀,对不对?我也想让你演年轻时候的自己呀,可是你演得了吗?演不了了吧?谁让你老了呢?谁让你老了呢?这句话才是韦燎最终要表达的意图。他在嘲弄、蔑视韦卫鸾年轻时候对爱情和生活的好高骛远,以及对身边伙伴们爱意的忽视。年轻貌美,心高气傲,把潜力股当垃圾,这是短视和势利。人老珠黄,无爱寡欢,悔不当初,这是因果和报应。韦燎的这句话虽言简意赅,却像一颗凶恶的子弹,射向可怜的韦卫鸾。但韦卫鸾居然承受得了,她像沙丘或一块海绵,把冲击力吸收了。那替身能不能让我女儿来演呀?她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。她说。这个可以有!蓝上杰抢着表态说,母亲做不到的事情,可以用女儿来弥补。我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,说蓝上杰,韦燎,你们是回来吊唁师傅的,不是回来摆阔和挑选演员的。良善之心,天地可鉴,何况师傅在听着,也在看着呢。这句话把蓝上杰和韦燎慑住了,像笼子罩住了两条轻佻的蛇。我了解蓝上杰和韦燎的性情,他们信天地,更信师傅。他们忙不迭给韦卫鸾赔不是,也给我赔不是,然后面朝师傅灵寝的方向,抱拳说师傅,对不起。太阳东升,初冬的上岭村变得明亮和暖和。留在村庄家里的村民,打算送韦建邦出殡的,正陆续过来。睡了一个晚上的我大哥,也来了。他换上了一件灰色的羽绒服,这是他衣服中最素的。他先把礼金交给司仪,再过去给韦建邦上香,才过来见我。大哥见到了我身边的蓝上杰、韦燎和韦卫鸾,这些他弟弟小时候的伙伴或团伙成员,衣着光鲜、道貌岸然地站在他跟前,像是披了人皮的畜生。他曾经认为是这些畜生把他弟弟带坏或拖上贼船,也变成了畜生的。如今他应该不是这么看待了,因为在村庄的人们眼里和议论中,他们都比他弟弟强。稍差一点的韦卫鸾,虽然当大官的丈夫变成了前夫,但是有花不完的钱呀。最坏的人如今变成了最强最好的人,看见了吧?大哥显然发现少了一个人,他东张西望,然后问道:覃红色呢?怎么没看见?我们中有人回答说:他还没有到。大哥通过手机看时间,说:还有十分钟,就要出殡了。我们四人神情乱了起来,像是一个实体发生了动摇。韦卫鸾说:他可能是不知道师傅去世的消息,没人通知他。韦燎说:不会,我刚才还看见他弟弟了。蓝上杰说:他明显比我都忙。我说:看来,覃红色是我们这五个人里,唯一遵守约定的人。韦卫鸾、韦燎和蓝上杰愣怔,然后释然,像恍然觉悟或明白什么事理的样子。我们清楚地明白,官至副厅级领导的覃红色,这个时候不来,是不会来了。这个时候,择定的吉时已近。樊光良和他团队的法事,已达到了高潮。他们移师到了灵柩边,指挥和引导亲属们向即将出殡的亲人告别。我、蓝上杰、韦燎、韦卫鸾,主动加入了亲属行列里,没人拦得了我们,也没人拦我们。我们绕着灵柩走,一圈一圈又一圈。在樊光良团队凄楚吟唱的煽动下,有的人抽泣了,有的人哭出了声。所有的人根据与韦建邦的关系,来称呼他并祝他走好。叔叔,走好。伯父,走好。舅舅,走好。韦建邦,走好。而我的称呼是:师傅。

师傅

师傅韦建邦从一个名校高才生变成贼的过程,对很多人是个谜。在我作为他徒弟期间,我其实很想了解,但始终无从了解或没有真实的了解,尽管他沦为贼的原因众说纷纭。有的人说韦建邦在校的时候赌博输了一屁股债,因此走上了偷窃的道路。有的人说韦建邦的学业成绩都是靠偷题取得的,继而扩大到偷钱财。

还有的人说韦建邦的祖上就是贼,做贼是隔代传。这几种说法或版本,我知道只是猜测或传说,是不真实的。师傅一开始就教育我们不要相信运气,说如果有运气的话,那也是建立在扎实的技术和能力的基础上。师傅博古通今,他的才学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,偷题或作弊成就不了他浑身的本领。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王侯将相宁有种乎?意思是说没有人天生的就是帝王、元帅、丞相。他用这句话来激励我们,并延伸到省长县长也是没有种的,同样,科学家、文学家、艺术家、金融家也是没有种的。人不要在乎自己的出身和环境,只要付出努力,并善于把握时机,一定能在自己志向的行业或事业有大作为。根据师傅的这些言论,那几种说法或版本,肯定不是他做贼的原因或理由。

那是因为什么呢?

师傅不主动说,我们当然也是不敢问的。

我去宜山读大学,是了解师傅的机会。因为我就读的河池师专,与师傅的母校宜山高中是同城,且一河之隔。

那条河对岸的中学,却直到二十年后,我才走进去。

我去宜山高中讲课并参加宜山高中八十年校庆。这所古老的中学在我一踏入时便震撼了我。它古木参天,湖光山色,小桥流水,曲径通幽,更像是一个公园。这么优雅的环境怎么居然把韦建邦变成贼呢?而我为什么居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进入这个学校?

究其原因,是我对师傅不感兴趣,或者说我正试图忘了他。

我已经以师傅韦建邦为耻。

就这么简单。

多少次,我在我的学校这边散步,望着河那边岸上的学校,我的目光的确是软弱和羞耻的,因为那所学校出了个韦建邦。他是个贼,是我的贼师傅。我虽然不是贼了,但是贼的历史却难以磨灭,就像人身上深刻的伤疤。那个从那所学校出来的人,伤害或带坏的我。我之所以没有被毁掉,我的命运之所以逆转,是因为那个人良知未泯也是我努力抗争的结果。我一定要忘掉过去,忘掉韦建邦,必须忘掉。两所学校之间的这条河,就像两个国家的界河,这边的国民和那边的国民曾经相濡以沫、情深意长,但如今已断绝往来、势不两立。因此,没有必要再过界,除非我疯了。

我之所以接受宜山高中的邀请,是因为校长廖梦宜是我大学同班同宿舍的同学,他报出的讲课费是我在别的学校讲课费的三倍。况且过了二十年,我功成名就,身上有了很多的光环。我不担心也不再惧怕可耻的伤疤被揭露,就像一辆博物馆里战果辉煌的老坦克,我不担心和害怕它漏油。

我跟校长同学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,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你校的学生。你帮我查一查他在学校的经历和表现。他叫韦建邦。

校长同学问我,韦建邦是你什么人?

我说:他是我师傅。

什么师傅?

偷窃的师傅。

校长同学一愣,然后笑笑,像一棵铁树开花,开心地说: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。

三个月后,校长同学来南宁开会。吃喝之前,他给我一份用信封装的材料,说你师傅韦建邦的奇闻逸事,或者说兴衰荣辱史,都在里面。我取出材料看起来,发现既模糊又凌乱,是一些旧档案的复印件和知情人的回忆片段。校长同学就说还是我来概括和讲述吧,都在我脑子里。

于是,校长同学讲述我师傅——

韦建邦是国立宜山高中41班的学生。这个班级序号是从一九五〇年宜山重新排序的。如果从新中国成立前的建校之初算起,肯定不止这个序数。他是一九五七年九月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,在宜山高中就读。一九三九年生人,被学校开除时十九岁。

韦建邦是怎样被学校开除的?的确是因为偷窃。

但他偷的不是钱财,偷的是人心。

具体地说他偷了一个女人的心。

这个女人叫覃天玉。是宜山高中的老师,大韦建邦六岁。

覃天玉教韦建邦这个班的语文。她上课的时候,全部的男生和部分女生几乎无法专心听课,因为她太漂亮了。光漂亮也就算了,她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,优雅、温柔和高贵,像一朵开在高山顶上的花,让人感觉遥不可及。

总之,欣赏她的美貌和气质,以及聆听她温润、纯正的声音,是最高级的享受。至于她讲课的内容,那就无所谓了。

反正,韦建邦是彻底地迷上了她。这个来自都安县上岭村的十八岁的壮族小伙子,是对她一见钟情、不能自拔。他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土里土气,普通话还说不好,老夹带壮语,但是他有勇气呀,还有智慧。他一开始在课堂上画她,后来背地里也能把她画出来,而且越画越好。他还给她写信,先是把信夹在作业里,后来也通过邮局寄。他的字迹隽永飘逸,文笔优美洗练,散发着王羲之、黄庭坚的韵味,弥漫着托尔斯泰、普希金的气息。

覃天玉对韦建邦接近疯狂的爱慕和表白,一开始是置之不理的。这位绝代佳人、名门闺秀,见过和接触的爱慕者实在是太多了,而且不乏佼佼者。韦建邦算什么呢?一个土包子,而且年纪比她小,还是她的学生。为这样的人冲动、心动,这怎么可能?一万个不可能。

但是后来,渐渐地,她发现或感觉到了他的可爱和优秀。他的画其实很不一般,他画她不仅仅是相貌逼真,而且通过神态画出了她的内心:孤独和忧郁。他的书信其实也不是模仿名家,他有自己独特的表达和思想。他的语文成绩进步迅猛,上了第一后再没有落后。他的普通话也不夹壮语了。

她回信了。有了第一封,便有第二封。

然后她和他有了约会。在龙江边和北山,夜深人静和假日。

自然而然,他们的非常关系或不正常的关系,被发现了。不可能不被发现。

于是学校找他们谈话,他们认了。学校接着搜出了他们往来的信件。

严重的问题出现在信件上。

在韦建邦写给覃天玉的信中,存在着“右倾”思想。那是一九五八年,“反右”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。

韦建邦理所当然被开除,遣送回乡。

覃天玉被剥夺教师资格,到图书馆当管理员。

韦建邦在宜山高中的经历和表现,大致就是这样。

我听了校长同学的讲述,难过了半天。覃天玉后来呢?我说。

四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军人。

现在还在吗?

在。退休了。

意思是她在韦建邦被开除十五年后才出嫁。我推断说。

这十五年里,他们肯定是有联系。有人曾见到过他们在一起。

我明白了。

明白什么?

韦建邦为什么会做贼,我说。他被遣送回了上岭,心还在覃天玉身上。他不停地给她写信,一封信是八分钱,超重的话再加八分,挂号的话还要更多。如果跑去宜山和覃天玉相会,负担更重。这都需要钱。可是后来他连买一张邮票都困难,甚至一分钱都没有了。那年月的上岭村,劳动是工分制,缺地短粮,又没有集体经济,是不可能有现金分配的。怎么办?只好偷。韦建邦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贼的?不知道。但他因为做贼被抓,村里人说,是一九六六年,是在宜山被抓的,然后被公安遣送回来。以后他再也没有被抓过,或许他金盆洗手了,也或许他成贼精或贼王了。

上述的后面一段,是我的推测和判断。我没有对校长同学说。

校长同学看着肥头大耳、红光满面的我,说:你居然也做过贼?而且贼师傅是我校培养的高才生。

都说名师出高徒,我说,但是论及智商和情商,我远远不及我师傅。


如今师傅死了,眼看就要出殡。黄土一埋,我从此便看不见师傅了。

我要求抬师傅的棺材,得到师傅亲属的同意。蓝上杰、韦燎也参与进来,站在了棺材的一头。韦卫鸾说,那我为师傅打伞吧。我们上岭的殡葬风俗,是女儿为父亲的遗像打伞。师傅没有女儿,韦卫鸾在最后一刻,做了他的女儿。

随着一声起柩的号令,棺材被抬了起来,架在了抬棺人的肩上。我在棺材中间的一边,人也不够高,其实不怎么被棺材压着,但我却感觉到师傅和我贴得最近。他无声无息与我亲近,像阳光温暖土地、肥营养禾苗。我睿智、痴情、淡泊和苦难的师傅,在他走完八十岁人生的时候,此时此刻,我才感觉感深至骨、恩重如山。

我们将师傅抬到大路。我们走在大路上。然后我们上山,把师傅埋在山上。

我们回到已经没有师傅的师傅的家。一个师傅的亲属把一幅画交给我们。画面上是我、蓝上杰、韦燎、覃红色和韦卫鸾的群像。肯定不新,但也不是太旧,是三十来年的画作。画面上是师傅强烈地与我们断绝关系后分别时的情景——

我们都回头望。

那个脸圆圆、红扑扑的矮个子少年,是我;

挥手的少年是韦燎;

戴帽的少年是覃红色;

最高个的少年是蓝上杰;

唯一的、哭鼻子的少女,是韦卫鸾。

画面上没有师傅。他隐身,在相当长的岁月里,天天看我们,想念我们。


选自《十月》2018年第4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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